(文 | 吴 玄)大雪刚过,又近冬至。冬天快过去了一半,北方早已下起了雪,尤其是东北,一觉醒来,雪已经可以没过脚踝。几场冷锋过境,福清的冬天似乎不够起劲,没能搅和出什么冷意。而此时的福清会吸引很多前来避寒的人,山中民宿居住几日,常能遇见从北方来的人,他们大多笑容满面,仿佛这短暂的栖息地变成了他们的第二故乡。
而说起故乡,这个词对于福清人来说是更有一番韵味的。这次来福清之前,我对福清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它在福建省,来了之后听人介绍福清的简称为“融”,雅称“玉融”,这名字甚是好听,又有玉,又有融,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写到,“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”这词是写元宵的,听当地人介绍,福清的元宵有一个习俗,叫“板凳龙”,“板凳龙”以板凳组成龙身,配以灯笼,由龙头、龙身、龙尾3个部分组成,长达100多米,相传已有200多年历史。”他们以此来表达对故乡的热爱并寄托对未来的期望。
值得一提的是,福清华侨众多,有统计表明,人口136万的福清,华侨有80万,几乎家家都有侨眷。福建有着八山一水一分地的说法,山川密集,平原稀少,而众多人口集中在平原,人多地少,加之地理条件并不适合耕种,福建人被迫离开家乡,为求生存。同时,福建港口众多,极利商业互通,当地人受外来思想影响较大,商贸经济冲击小农经济,福建人更加坚定地选择了去海外经商。
听导游介绍,在外的福清华侨时常在重大节日回到家乡,或祭祖,或举办乡贤活动。听到这儿,我很感动,也很震惊。于我而言,震惊于他们对于故乡的深情,我自己一直打趣是没有故乡的人,我出生在一个小山区,一大家子人住在木头房子里,房子隔音不好,时常听到左邻右舍的交谈或是争吵,有时夜深人静还能听到邻居家奇怪的声音,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。村子里的人共享声音,好像也共享了生活。我的村子四周环山,山上丛林茂密,把本来就高得吓人的山显得越发巍峨。每家每户院前院后都是一样的风景,仿佛复制粘贴一般,没了个体可言。我那时就想,我们家就像一小块沙滩上的沙粒,与众多沙粒无异,海风吹来时,是一样的腥咸,海水漫上时,所有人一起沉默在潮湿里。所以我一直觉得,在这个山村里,我出生在哪户人家都是一样的,长大以后,我离开老房子,辗转在多地生活,在一个地方呆久了,会发现生活还是老样子,并没有因为地理位置不同而改变什么。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才算故乡,如果以出生地来算,出生地塑造了最初的那个我,而当我离开出生地,去到其他地方,那些地方塑造出来的我就不值得庆贺纪念了吗?所以究竟故乡的意义和本质是什么,什么才算是故乡,我不知道。
远眺福清石竹山,有一脉水系,水波平静,中间一小岛点缀,水很清,在阳光的照耀下,接近透明,小岛上有绿树,像是泛着光芒的绿宝石,我突然想起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景观,小时候我常跑到山上去爬树,爬到高处,眼下也是类似的感觉,脚下的风景变得不再真实,仿如梦境,我仿佛看到了母亲雪白的脖颈,上面带着个绿宝石项链。
爬山爬累了,大家坐在亭子里闲聊,有人感叹这地方真是不错,山清水秀,又有人说,其实类似的地方还有很多,比如杭州千岛湖,在山上眺望,更是好看。忽然,大家又聊起了世界,聊起了宇宙,有人说起了银河系,说人类已经可以拍到银河系的中心区域,红外光下的银河系中心,能看到隐藏在尘埃云背后的恒星,细节明显,放大后发现是极为璀璨的一团星云。我们开玩笑道,这里头有外星人不,大家都在笑,也许发现外星人的时候,我们这些地球人就真的不值一提了。我的余光瞥到刚才的小岛,正午的阳光很强烈,岛上的树叶彷佛被蜂蜜覆盖,彼此粘连,金灿灿的,每片树叶又显得格外坚挺,阳光好像是一道谕旨,唤醒了小岛,并给足了它昂首挺胸的自信。
我突然觉得福清华侨时常记得故乡是值得敬佩的,我们何必纠结于故乡的本质,哲学的事情归根结底也要回归到天与地,杜甫有一句诗,“迟日江山丽,春风花草香。泥融飞燕子,沙暖睡鸳鸯。”写这首诗时,正值安史之乱结束,严武还镇成都,杜甫也回到成都草堂,彼时春意正浓,一派欣欣向荣。这首诗跨越了这么多年,在此刻,在不同的季节,竟也和眼下的风景有些许重合。华侨们好像燕子,燕子衔着湿泥筑墙,福清的华侨也像燕子一样在浇筑着自己对故乡的信仰。而“玉融”的“融”字也正好是对这一信仰的写照。
到了吃饭时间,上来一盘饼,饼呈半球形,表层有芝麻,听人介绍说这个饼叫缸饼,我第一反应是此饼是在水缸里做成的,又一问,这个饼做起来很是有趣,福清本地人保留了做缸饼的传统,他们用一口外层裹着黄泥,高约2米,直径约一米的大缸,他们先把缸烧热烧白,接着把擀好的饼皮扔入缸中,再迅速贴到缸的内壁,此活由两人共同完成,双双赤膊,一人负责递饼坯,一人负责贴在缸壁,速度必须要快,一唱一和,一俯一仰,好像在跳舞,场面实在美好。
转眼也快春节,那时我应该也会回到我的故乡,福清的华侨也会回到故土吧。也许我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想再尝一尝福清的缸饼
作者简介
吴玄,浙江作家协会副主席,一级作家。《西湖》文学杂志主编。主要作品有《陌生人》《玄白》《西地》《发廊》《谁的身体》等。长篇小说《陌生人》被认为是中国后先锋文学的代表作,塑造了中国的一个新的文学形象。